關於《最小說》
■文/荒野樂園
[壹]
天晴得很好。琉璃色的天空分布著形狀各異的浮雲。輕暖的風壹直都沒有停,簌簌響的樹葉,樹下來回晃動著的光影斑駁。並不算寬的河流在陽光下細碎地折射著粼粼微光。
緊連河邊的是坡度壹路爬升的堤岸。坡上長的草綠得恰到好處,不時在風裏輕微搖動。
暑假才開始,夏月就主動向家裏提出要搬到外縣的壹個小鎮,理由是"壹個人住比較清凈"。夏月是高中二年級學生,暑假過後就要進入高中三年級進行備考。所以在提出要求的時候,即使遭到了父母的質疑,但由於這個理由聽起來很正當,也就放任只有十七歲的少女獨自壹人去車程有五個小時的外縣。
早在暑假開始前的壹個星期就聯系到的壹處住宅,論壇上的推薦者信誓旦旦地表明"住宅環境清凈而且價格絕對實惠"。
拿著地址兜兜轉轉,問了不少人走錯了不少路,等到站在住處門口的時候天邊已經變成了黃昏時特有的暗紫色,像壹幅巨大的光譜,從暗色的藍紫,到璀璨的絳紅,鑲連著模糊的橙黃,棉絮狀的浮雲下是已經挨到地平線下的夕陽,眨眼的瞬間,"撲通"壹聲沈了下去。夏月挫敗地嘆氣,繼而從背包裏拿出鑰匙開門。看來論壇上的網友人品還可以,推薦的宅子是鄉下常見的風格,院子裏種了普通的花樹,閑時還可以乘涼。也沒有夏月想象的那麽"環境惡劣"。房間的面積很大,卻沒什麽特別的陳設,只有簡單的家具和舒服的木質地板。據說這座房子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可是夏月卻看不出它有什麽古舊之處,也許這要歸功於它的房主總是不斷對它翻新。
--唉~~這房子的主人還蠻有心的嘛。
真正想讓夏月雙手合掌感謝上帝的是在房間的角落發現了小型音響之後。迫不及待地從背包裏取出CD光盤--女生有睡前聽音樂的習慣。
大概是所有普通女生的特點,平息了翻湧在腦海裏的"花癡"、"好萌~~"、"少女情懷啊!"、"哇呀呀好漂亮"之類亂七八糟的想法,剩余的就是"這裏太大了吧……"、"我怕黑啊啊啊"、"當初為什麽要強調環境清凈啊",以及,"會不會有鬼……"。
最後壹條著實讓夏月汗毛倒豎,好友毛骨悚然聳人聽聞的描述重新回到腦中。--什麽啊……我又不是在演恐怖片。--況且這離學校也太遠了吧……如果我是鬼我也不會追到這種地方來……安慰性地嘀咕了壹句,夏月忍不住把音量擰到最大,音響裏放的是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強烈的節奏沖擊著夏月的心臟,把先前籠罩在腦海裏"後悔壹時沖動跑到這荒涼地啊啊"之類的以默默流淚姿態重復叨念數遍的句子沖淡了壹半。窗外的蟬壹聲接壹聲地叫,附和著此起彼伏的蛙鳴。晚風拂過樹葉,簌簌地響,從黑夜的盡頭壹直連綿到耳邊。墨藍色的天,月色寂寥,長夜漫漫。
畢竟是第壹次睡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即使放著音樂,夏月依舊處於半夢半醒的淺眠中。眼簾半睜,視野裏像湧進了壹大片乳色的霧氣,絲絲縷縷的涼意滑過血液和皮膚,驅趕了僅存的睡意。
眨眼,努力鎖定視線的焦點,即便是頭腦壹片混濁,夏月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或者說,第壹眼看到的,是壹雙墨藍色的眼。視野擴大,看清楚了懸浮在自己上空的"物體"之後,夏月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遊竄在腦海裏的爆炸性語句像可樂裏的泡沫壹樣壹條條往外湧。
--哇呀呀鬼啊!!--有色狼啊啊啊!!--在做夢在做夢在做夢……--我的神啊啊啊!
類似這樣的尖叫爭先恐後地在腦袋裏爆炸,最後由於驚嚇而只是無力地匯聚成了壹聲弱弱的"啊……""隨便住進別人家是很不禮貌的!白癡少女。"似乎完全沒有顧及夏月受到驚嚇後虛脫的表情,鬼魂的聲音很清冷,聽不出喜怒。
"可可可,可是……我並沒有冒,冒犯妳唉……"夏月這才註意到這個傲慢的鬼魂有壹張雖然蒼白卻很漂亮的臉,在內心把他假定成"半路找自己搭訕的美少年"後,她終於有了開口的勇氣。
鬼魂沈默了片刻,"妳把音響開那麽大,吵死人了。""唉?對,對不起。以後不會了。我保證!"夏月認真地看著鬼魂。剛才的恐懼已經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另外壹半是"居然有這麽漂亮的鬼魂真是人類的壹大損失……"大概覺得女生的話比較可信,鬼魂的影像漸漸淡下去,似乎快要離開了。"等,等等,等等。"好不容易才有鬼魂在沒有惡意的情況下願意和自己說話,夏月
突然冒出了大膽的念頭。鬼魂停下來,身形再次漸漸清晰起來,冷淡地看著眼前扭捏又拘謹的少女。"那個……妳能留在這裏。嗯。陪我壹下麽。"連夏月也被從自己嘴裏說出的失控的句子嚇了壹跳,席卷而來的是捶胸頓足的後悔。矜持少女的形象終於轟然倒塌。
"……"少年露出驚訝的表情,皺著眉,冷淡的眼神掃過夏月的臉,似乎在確認她的精神狀態。鬼魂所攜帶的陰寒氣息不是說著玩的,特別是像他這種不知存在了多久的鬼魂。
好像感覺到對方的疑慮,夏月擺了擺手,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我……只是,只是。
呃……怕黑。"見少年依舊沈默,她又連忙補充說:"我沒有惡意的。妳這壹點大可放心。"--這個人,究竟是怎麽想的。那麽怕黑居然不怕鬼。少年不可思議地看了她壹眼,卻意外地沒有拒絕,"如果妳死了,不關我的事。"也試過問對方的姓名。而得到的回答竟然是"不記得了",以及對方接下來補充的
"因為時間太久所以不記得"的解釋。由於少年的表情看上去並不像在撒謊,夏月也不好意思再追究這個匪夷所思的理由。在運用了大腦中壹部分負責想象的細胞後,女生最後說:"不如以後就叫妳澤野吧。"
"……"而女生的理由則是"總不能以後看見妳都喊'餵'吧?"。聽起來好像也有道理。少年似乎猶豫了壹下,但也沒有拒絕。
[二]
墨藍色的眼,黑發,好像也有泛藍。
096 097
穿淺色的上衣和米色的褲子,領口開兩粒扣子,隱約看見鎖骨。肩線利落,脊梁筆直,長腿,略瘦。眼簾低垂,偶爾擡起眼淡淡地掃視四周。呼吸平穩,皮膚冰涼。手指觸碰到的地方不是虛空,而是實體。會笑,嘴角牽起微小的弧度。但大多數時候沒有表情。這些短句,屬於壹個陌生的,冷淡的,與自己***處壹室的,有著動人側臉的鬼魂。
澤野。
[三]
白天的時間,都是在復習功課為高三作準備。盡管心裏對嚴酷的應試教育強烈地排斥,然而夏月不得不承認,這所住宅的確很適合讀書。即使是在白天環境也出乎意料地安靜。
"什麽應試教育!什麽考大學!來跟我鬥嗷!!"發泄性地大叫壹聲後,夏月隨後便對著窗外跳躍著的陽光微微走了神。風吹過娟細的樹葉破碎的摩擦聲音仿佛海浪,那些植物無來由地傾伏著,陽光也隨之
破碎在表層割裂。她想起男生在天空的顏色逐漸向灰色過渡時留下的話語:"我不能在白天出現。"澤野。存在了多久,才會連自己的姓名都遺忘。存在了多久,才會讓時間把自己的情緒都淡化。存在了多久,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壹個妳呢。--冷漠,沈靜,波瀾不驚,事不關己。
澤野。
[四]
不記得自己的名字這種話,說出來不會有人信。沒有比這更爛的理由。而這是事實。如果時間太長,長得連自己都不記得有多長。名字麽。反正不會有人再喊。記不記得又有什麽所謂。既然早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為什麽還壹直存在著,固執地不肯離開。有身體,而不
是被人輕易穿過的虛幻。唯壹不同的,或許只是壹條"不能出現在白天"而已吧。而那名叫夏月的少女,仿佛某個程序裏突然出現的BUG,沒有任何征兆地闖入了少年無人的記憶,帶著屬於外界的陽光的芬芳,氣息熱烈,姿態張揚,表情鮮活。
--真是麻煩。想這麽深入或許真的有些多余了。如果說在此之前,澤野幾乎不用費神去思考那麽多的話。夏月。或許就是從前在書上所寫的,"寂靜的黑暗裏劃過的壹道光"。
什麽亂七八糟的。
[五]
暮色四合,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還是處於紫色與藍黑色的交界處。夏月坐在回廊地
板的臺階上,似乎又坐不住,煩躁地站起來,又坐下去。--天啊快點黑吧!--為什麽夏天天黑那麽晚?!越是急,時間就越是顯得慢。度秒如年。與其是等待天黑,不如說是迫切地想見那個
毒舌得有點找打的少年。雖然不肯直接承認,而夏月此時的行為,也等於是在間接地認可這個說法。走了會兒神,再擡起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天幕上鑲著星,像塵埃壹樣渺小和密集。接著飄過浮雲,接著拂過清風。月亮該出來了。夏月四下望望,沒有看見澤野的身影。有點失落。隨即又擺了擺手想:"人家也沒說過今天要來",即便不甘心,不也是自己自找的麽。
回到臥室,看見擺放在角落裏的音響,下意識地按了開關,習慣性地把音量調到最大。節奏激烈的搖滾樂響了起來。心情倒是沒有像歌手的嗓音那麽跌宕起伏,反而有點提不起勁。
--是因為那個混蛋麽。音樂剛好放到高潮,女歌手的高音把夏月也震得有點頂受不住。剛想調低音量,突然
感覺到了身後的異樣。"把音響開那麽大聲,吵死了。"夏月猛地回過頭,率先映入眼睛的是少年似笑非笑的臉。"連聲都不出就站在後面,嚇死人吶。妳人品太差了!"之前的郁悶和沒情緒壹掃而
空,女生的聲音雖然帶有抱怨的意味,卻依然掩飾不住語句背後的驚喜。"還不是托妳的福。"澤野壹邊說壹邊走近,覆著眼睛壹邊的劉海在蒼白的臉上投下
壹小塊陰影。"又關我的事?"夏月氣鼓鼓卻依然興高采烈地站起來,嘴角拉起壹個大大的微笑。"笑得壹點都不淑女。"少年面無表情地揶揄壹番,聲音卻比剛開始軟了幾分。
098 099
"吶,澤野。"夏月對少年說。"……"仿佛沒有聽到女生的聲音,澤野沒有給予任何回應。"餵--妳,在喊妳哪!澤野!"夏月又喊了壹句,壹語驚醒夢中人。少年露出了不
敢相信的神情:"妳喊我麽。"是在喊我麽。名字。
"廢話!不是喊妳是喊誰。"夏月好笑地看著茫然的男生,現在開始,他叫澤野了
吧。澤野那張除了冷笑就面無表情的臉第壹次出現了女生沒有見過的表情。是茫然麽。想到這裏,夏月不禁笑瞇了眼,掂起腳尖伸出手揉亂了澤野的頭發。和手指壹樣冰涼的溫度。妳的人也是這樣麽。沒有溫度。澤野倒是不說什麽。任由女生放肆的行為。又好像猶豫了壹下,才說:"妳出去過
麽?"玩到興頭上的夏月這才放下手,傻呼呼地問:"出去什麽?""到外面去。那裏有條河。"澤野說。"啊,見過的。這是什麽地方啊!害我迷路無數回呀!"夏月想起剛來時狼狽的樣
子,不禁感慨,既而皺臉。"去麽。放河燈。""河燈是什麽?"夏月顯然沒有聽明白。"去了就知道。"這壹次,夏月清晰地看到了澤野臉上劃過的壹絲笑意。
[六]
晚上的堤岸格外安靜,河流延伸向視野的盡頭,遠處的幾戶人家亮了燈,光反射在水面上,隨著細小的波浪震顫。澤野的手靈活,幾分鐘就折好了壹只白色的紙船,在船的底部粘上壹小截短短的蠟燭,然後他看向身邊的女生,拿著壹張白紙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壹臉可憐。"沒見過這麽笨的女生。"他無奈地嘆氣,接過她手中的紙,很快做出了壹只白色的
紙船。下了坡,腳踩過柔軟的草葉,河水近在眼前。點燃了船裏的蠟燭。夏月問:"放進河裏麽?""對。"澤野把手中的船放進了水中。水托著船往河中央駛去,像壹小簇浮在水上的
火焰,閃著光。夏月學著澤野的樣子把船放進了水中。兩只小紙船壹前壹後地移動著,蠟燭上的光微弱地跳動著。
壹個浪打過來,澤野放出去的船壹歪,半個船身浸到了水裏。蠟燭熄滅了。"啊!沈了啊!"夏月的臉皺了起來。澤野沒有說話。黑夜中的河水,漣漪推動著夏月的船往河中央前進。孤零零的壹點光,湮沒在岑寂的
100 101
夜色裏。如此寂寥。
[七]
名不見經傳的縣城,名不見經傳的小鎮。連景色都那麽平淡無奇。樹是普通的樹,中規中矩。該開花的時候有白色的花苞,或者還會有粉紅色的。風
吹的時候落壹點下來,混在泥土裏,五步之內才能嗅到香氣,也是那麽若有似無的壹點味道,風稍微大壹點就給吹散了。夏天的天氣並不怎麽穩定,天黑的時候落了點雨,輕飄飄,灰蒙蒙的壹點雨絲,毛茸茸地擦過臉頰。花樹上的花瓣沾了水,掉幾片下來,香氣都潮濕了。
夏月在宅子裏轉了幾圈,悶悶的天氣讓人提不起精神,澤野倒是無所謂。畢竟是性格沈穩的男生,喜怒不形於色,頂多是帶起嘴角類似地笑笑,好幾次這般表情,在他自己看來不過是慣性動作,而映在夏月的眼裏,這壹舉壹動,都令人怦然心動。
冷淡的。或者漠不關心。壹本正經地耍貧。或者面無表情地毒舌。極輕的笑,溫和又短促。親昵的時候,伸出手揉揉女生的頭發,或者點點她的額頭,喊聲"傻丫頭"。偶爾發呆,眼神又柔軟幾分。又或者,像現在壹樣,站在院子裏,月光下,雨幕中,花樹旁,花瓣掉了幾枚在肩
頭,伸出手撣落了。淋著雨,卻不怕病。大概他這種人,也不會染上什麽疾病吧。真是任意妄為的鬼魂。這花有什麽好看的。像這縣城似的鮮有聽說,連名字都不曉得。花也開得毫無特色。絮白的,蜜紅的,交
錯繁復,不溫不火地開著,香味也淡得緊,要不是仔細嗅,還真是嗅不出來。大概覺得無聊罷,澤野站在院子裏也有十來分鐘,花有那麽好看麽。夏月正想著,走到紙門前,想說點什麽。風吹得雨輕飄飄地飛,連走廊上懸掛的風鈴也撞成壹片,細細碎碎地響。"澤野--"喊了壹聲,沒有應答。夏月又喊,"餵--妳,在喊妳哪。"少年這才側過頭朝她看過去,該是霧氣還是水汽什麽的,分不清楚。模糊了他的表
情。"澤野哪。"亮著眼睛嘻嘻地笑,夏月看見男生邁起腳,四步五步,走到跟前。"怎麽了?"聲音清冷,聽不出情緒。"啊。也沒什麽事。外面,挺冷的。"怎麽了。想說的不是這些吧。"沒什麽。"澤野見女生臉色明顯的失落,隨即緩了緩神色,說:"花挺漂亮。""啊。是挺好看。"經澤野壹說,夏月也附和著他的觀點。細看,白的,紅的花,在
枝頭,在地上,在雨中。紛紛揚揚,竟也看出些浪漫。只是平凡的場景,再怎麽動人,也不過是隨處可見的普通罷了。而夏月卻確信自己在那壹刻有壹瞬間的眩暈。花太香。比之前聞起來要香。是花太香了麽。還是因為,此刻站在身邊的人,是澤野呢。沈默寡言的人,眼簾低垂,是走了神吧。夏月在壹邊說得手舞足蹈都只是間歇性地
"嗯"壹聲。無聊了,就纏著澤野問他以前的事。每次都說"不記得了"。能不記得麽。還是不想說。也會不記得我麽。"吶。其實澤野妳。在等什麽呢?"有壹次夏月突然問。彼時少年正望著風鈴,過了半晌才應聲:"嗯?""停留在這裏這麽久--妳在等什麽呢?"在等什麽。確實不知道。不能出現在日光下,無所事事。整個世界在飛速地旋轉,只
有自己還停留在原地。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人群。想離開的話,不是不可以,像所有見不得光的靈魂壹樣,壹旦暴露在日光下,就是真
正意義上的死去吧。在等什麽呢。初次聽到"不能見光"這個說法的時候,夏月還壹驚壹乍地說:"澤野妳不是吸血鬼
吧?來來,讓我看看有沒尖牙!"說著就伸手拉澤野的臉。"別蠢。"擡手擋開湊上來的魔爪,"恐怖小說看多了。""澤野可不恐怖哪。"女生笑得眼睛都彎了下去,"對吧澤野?"澤野。澤野。
壹聽就覺得文藝得要死的名字。本來不想應。看夏月叫得起勁,無奈之下偶爾也應兩
聲。應著應著就成了習慣。潛意識裏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澤野",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情緒。忘了名字,聽起來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也沒人喊。不反抗時間的力量,任憑它抽空
記憶,抽空意識。行屍走肉似的。也沒什麽不好。而聲音又是多麽有魔力的壹樣東西。喚醒了什麽。留住了什麽。不可抗拒。
[八]
放了壹次河燈之後,夏月就天天吵著再去。理由是"不圓滿嘛妳都沈了~"。澤野的態度表現得比往常堅決,說什麽也不再帶她去。夏月生了好壹會悶氣也不見男生有讓步的
102 103
跡象。賭氣把頭扭過壹邊就不再說話。
"夏月。"
"白癡。"
"白癡夏月。"聲音明顯軟下來。澤野對類似的行為毫無反擊之力。猶豫了幾秒以後,走到夏月面前蹲下。
"夏月--"見女生始終低著頭。澤野揚了揚眉,伸出手,握過她的下腭。微微用勁壹提,映入眼中的是壹張蒼白得不對勁的臉。印象中夏月的膚色壹直是白裏透紅的,像壽桃子娃娃。現在卻白得跟陶瓷似的。
"怎麽了?"澤野隱約有些不安。又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只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為什麽。這段時間精神不太好。老覺得冷。"呵。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澤野楞了神,下意識地把女生的頭按進懷裏,隨後發現這樣似乎不妥。又放松了手的力道。而夏月卻靠在他身上沒動。頭發蹭得臉酥癢。"好點沒?"過了會,澤野問。
"嗯。"
"夏月--"
"嗯?
"見過螢火蟲麽。"
明黃色的,又像綠色。明明滅滅。眼前有大片光點飄過,沿著風的軌跡散開,又聚攏。是螢火蟲。草叢裏飛出壹簇,經過夏月身旁。有幾只停在夏月的發間。不壹會,又飛走了。
站在河堤上,腳下是流動的河水。偶爾經過幾艘貨輪,拉著悠長的汽笛。慢吞吞地過去了。
夏月的興致不錯,追著螢火蟲跑幾步,嘻嘻哈哈的。澤野在壹旁看著。也牽起嘴角淺淺地笑。
"看。捉到壹只特別亮的。"跑累了的女生又折回來,炫耀似的攤開手掌,熒熒之光,在夏月才松手的下壹秒,便從指間飛出,朝河的彼岸飛去了。
"啊……好可惜。"頭隨著螢火蟲飛走的方向往後轉。在夏月露出失望的表情之前,突然被澤野伸手從身後捂住了眼睛。突如其來的黑暗,視野虛空。與此同時,她感覺男生的聲音拂過耳廓。
"聽--"
消失了視覺,才能敏銳地捕捉到細微的聲響。
水聲。風聲。荒草搖動,夏蟲低鳴。心臟劇烈地跳動。血液在體內橫沖直撞。腦子裏轟轟作響。
而所有的聲音,都在澤野的語句裏,停止了流動。
"夏月,我喜歡妳。"
[九]
任性,可愛。偶爾幼稚。還很敏感。咋咋呼呼的。愛笑。挺善良。高中二年級學生,明年高三。理科白癡。討厭壓力。再普通不過的女生。夏月。
屬於她的細節還有很多。搖滾癡迷者。會跟著哼上幾句,老跑調。還死不承認。"澤野妳也太土了點。搖滾哪裏像噪音了?""妳的另類審美觀我不敢茍同。""也對,說不定妳是民國時期的鬼魂。""白癡。"也會出現類似的小打小鬧。可澤野不得不承認的是,他所存在的年月,已經漫長得不願意去回想。而時間對他來
說,也不過是毫無實際意義的數字罷了。
曾經有路過的亡靈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子,沾上好物了麽。運氣不錯咧。年輕就是好。還有點活頭。"澤野頭也不擡地說:"多管閑事。"那年長的亡靈也不惱,只是又說:"遲早害死那小姑娘。鬼魂身上的陰寒之氣,是鬧著玩的麽。"
澤野壹楞,既而沈默。畢竟不是壹個世界的人。還是會有區別的吧。就算再怎麽想視而不見。固執地留在這個並不接納他的世界。體
內僅存的力量也快被人間的氣息吞噬。只是巧合。因了那個天真的少女。她身上屬於人類的鮮活,維持了自己已剩不多的時間。就好比***享壹個生命。而代價卻是--
[十]
暑假已經接近尾聲。催著夏月回去的電話也從三天壹個變成了壹天三個。求救似的看著澤野。壹臉的不情願。而男生則是揉著她的頭發,說:"還是考試重要。""不準說教!"夏月甩開澤野的手,像個鬧脾氣的小孩。澤野僵了僵,伸手揉著她的發:"笨蛋。只是壹年而已。"
104 105
頓了頓。又說:"夏月。""再去壹次河邊吧。"[十壹]
天上有雲,暗紫色。壹團壹團簇擁在壹起,螢火蟲不知道藏到了哪裏。連河面都寂靜回程的車開過堤岸時,還在打瞌睡的夏月被耳機裏的音樂吵醒。她睜開迷蒙的眼,下無聲。夏蟲何其聒噪。壹聲壹聲不停歇地鳴叫。堤岸邊落滿露水的草葉,河流的點點瑩光意識將視線投向車窗外。視野裏氤氳壹片。她看見河面上空徒然升起的流光溢彩,如此喧飄散開碎晶的璀璨。囂。
"要努力學習。"澤野說。耳邊回響著女歌手輕軟的呢喃。濃重的困意襲來,夏月再次睡了過去。 "知道啦。"悶聲悶氣的回答。"別偷懶。"又補充多壹句。Do you remember "這麽啰嗦,交代後事麽。"不滿的聲音。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呵。"澤野笑笑,不作反駁。的確有夠啰嗦,跟歐吉桑似的。I feel so nervous 突然感覺到女生靠過來的身體,溫熱。他下意識地想避開,卻沒辦法拒絕。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澤野。這個。務必記得要帶著啊。壹定。"感覺胸口多了壹個冰涼的存在。細微的
觸覺,繞過頸後,才發現是壹枚用細繩穿起來的指輪。金屬的質地,貼著心口部分裸露的How could I let things 皮膚,透徹的涼意,壓得幾乎無法呼吸。Get to me so bad? "請等我。"像空氣壹樣輕的口吻,又說不出的堅定。How di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請等我。Like dying in the sun 不管妳把這當成年幼無知的任性,又或江河為絕的誓言,這都是星河下最真切的心Like dying in the sun 情。Like dying in the sun --傻丫頭。Like dying...
接近黎明的時候,澤野獨自回到了河邊。由於天邊的壹絲亮色。他感覺到了來自身體的不適。--聽從他的勸說之後,夏月答應第二天清晨乘車回學校。"這樣妳就不能來送我了啊!"夏月的臉當即垮了下去。
無法和她壹起,輕嗅晨光下初綻的花朵。無法陪她走過,年復壹年的春夏秋冬。因為啊。因為即使為她獻出所有,也是不夠的。無法永遠留在她身邊。--遲早會害死她。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人鬼殊途麽。他深吸壹口氣。躺在了草地上。久違了,這種與光如此接近的感覺。天空裂開透明的縫隙,流瀉出淡金色的光芒。像霧,像雨,像風。河面泛起粼粼波
光。像破碎的琉璃。風吹得更大。壹片泛黃的枯葉從枝頭緩慢落下。夏天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