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個苦命的人
?小時候也纏著奶奶給我講故事,但奶奶好像沒有什麽故事可講,有的只是她記憶中的這些痛苦的經歷,她不止壹次地給我說過這些,而每當此時,她的眼睛裏總會有些憂郁,她好像替她的苦難的母親有些心酸,但在我,在當時,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觸動,因為總感覺這些事都特別遙遠,我只是當著故事去聽了。直到奶奶去世後多年,我自己也有了壹個閨女,我每天拉著她的小手,送她上學,接她回家,給她做飯,冬天我捂熱她的小手,夏天我擦去她額上的汗水,總怕她渴了,餓了,擔心她被別的小孩欺負,被老師上課責罵,我才真正體味到這位母親在把自己的孩子送人的當時,她的內心該有多苦痛。她自己養活不了自己的閨女,不到萬不得以,她是不會把孩子送給別人家做童養媳的。我想,她滴血的心壹定是被自己撕得粉碎了。
?但奶奶又是幸運的,她避免了幾乎是所有的童養媳都被婆家卡食勒糧斥罵責打的命運。太爺為人正直威儀八面,自然是掌握了公平和正義,太奶奶雖然不怎麽說話,卻是壹個極為慈祥的老人,他們已經了有四個兒子,就把奶奶當自己的親閨女養,非常疼愛,沒有給她壹點點委屈,她和爺爺由兄妹到夫妻,再到經營著壹個大家庭,兒女雙全,牛羊滿圈,我想,那該是怎樣幸福的壹段日子呢。但就像奶奶給我說的壹樣,壹輩子人啊,要斷做幾十幾截子地往下活,壹步有壹步的災難啊。在奶奶看來,她壹輩子最大的災難,不是她苦難的童年,不是她長大後沒明沒夜沒完沒了的艱苦勞作,也不是她吃糠咽菜艱難度日,勉強地拉扯幾個孩子長大,而是她生了壹個比自己還要苦命的閨女。
我唯壹的姑姑,出嫁以後,壹年壹個,先後生了十四個孩子,全都是生下來就夭亡。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閨女,正經歷著這人世間絕無僅有的災難,變成壹個可憐的女人,奶奶的心像是被揪了出來。她經常半夜驚醒,捂著心口流汗。我想,她的心臟病就是那時候得下的吧,因為姑父家每年會傳來壹個噩耗,讓人心驚肉跳。奶奶也想了好多辦法,比如求神問佛到處祈禱,比如壹生下來就紮爛小孩的手指頭,或者在小孩臉上抹上鍋底灰,她想這樣大概閻王就不會把小孩收走了吧。但是直到姑姑的身體垮了,姑父的頭上壹簇壹簇往外冒白發,這壹切還都是無濟於事。記得小時候,我和奶奶睡壹炕,我半夜起來點燈尿尿,經常見奶奶抹眼淚,或者是忽然長長地呼出壹口氣,我就知道,她又為姑姑操心了。
?奶奶的心臟最終還是沒有熬過那年的正月。記得正月初八那天,當時好像是我們剛剛分家不久,奶奶還拄著拐杖來我們家。因為在過大年,奶奶換上了她那套沒有補丁的衣服,戴著壹頂黑平絨的套帽,打了新的裹腳,穿著姑姑給她做的鞋,進門後把拐杖立在炕頭邊上,用笤帚掃了她鞋底的灰土,就上炕曲腿坐下了。奶奶終於肯坐下來暖壹回熱炕了,我們都很欣慰。奶奶壹生勞碌,好像從來沒有閑下過。在我的記憶中,即便是在寒風凜凜呵氣成冰的大冬天,大夥都閑下來早上暖被窩下午曬太陽享受這少有的清閑時光時,奶奶也閑不住,都要天不亮地背著背簍出發,要麽去山梁子上鏟毛衣,要麽去溝壑裏拾狗糞,要麽去澇壩裏柳樹下掃樹葉,而我和三叔四叔懶在熱炕上怎麽也不肯起來。記得奶奶每背回壹趟東西,就趕到門口喊三叔四叔起床:“歲有啊!有錢哎!這時候了,趕緊起啊!”然後又忙著去背下壹趟。大概奶奶這樣叫上三四次,我們才肯起床。現在奶奶終於肯坐在炕上歇壹會兒了,媽媽特別高興,把存放在後竈頭的壹搪瓷盆骨頭肉拿過來撕著讓她吃,她那天吃了不少肉,而且壹直不停地說話。媽媽那天也很吃驚,因為壹進正月,奶奶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怎麽忽然變得這樣精神,是不是病要好了。記得那天是我送奶奶出去的,奶奶壹個手拉著我,壹個手拄著拐杖,走得很有力,拐杖搗在凍結的路面上當當地響,走了壹路說了壹路。但在正月初十的晚上,家裏的氣氛就顯得特別緊張了,奶奶壹會兒要大家扶她起來,壹會兒又要躺下,面色臘黃,身體極為虛弱。可能已經知道這是奶奶要走的先兆吧,大伯給奶奶穿上了以前備好的新衣服,父親迅速地畫好了壹匹黑驢放在奶奶的枕頭跟前,等著在她咽氣的瞬間燒掉,以便在跨過陰陽兩界時真正地帶走。雖然是黑夜,我廟坪上的那些叔伯兄長們都連夜趕過來,擠了滿滿壹屋子人。年幼的弟弟見來了這麽多人,顯得特別興奮,跑出跑進,玩個不停,而那天晚上,好多人臉上都掛著淚痕。
?在正月的鑼鼓鞭炮聲中,奶奶終於咽下了最後的壹口氣,像是壹聲微弱的嘆息,我也是第壹次見爺爺會哭成那樣,因為只有他知道,奶奶壹輩子經歷了多少磨難。是啊,裏裏外外,忙前忙後,幹了壹輩子的活,操了壹輩子的心,受了壹輩子的苦,她真的累了,終於撐不下去了,她決計要走了。但她又是多麽的不忍離去啊,老實本分的三叔還沒有成家,苦命的姑姑還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年幼的四叔從此要成為沒娘的孩子,她怎麽能放得下心呢。
?如果奶奶在能堅持幾年,翻過年它就能看到三叔成家並生了壹對雙胞胎,特別是姑姑,打聽著從後山要了壹個孩子回來,也算是壹個完整的家了。當時好像是爺爺從哪裏問了神巫,說如果能要個孩子回來,姑姑或許在以後能生成孩子。因為記不大清楚,我在這裏只能說個大概了。也不知道是誰給的消息,說後山有戶人家已經生了五個女孩了,壹直沒有生下兒子,到第六個的時候,眼巴巴的望著是個男孩,結果還是女孩,全家人都陷入近乎絕望而沮喪的氣氛中了,就放出話來,打算把這個孩子送人,然後再去生兒子。姑父說那天晚上天很黑,他們是後半夜去的,壹路上只是悉悉索索地走,沒人說話。摸到那家門口,早有人在裏面吱呀壹聲打開門,他們就到了屋裏,而那個孩子就平躺在後炕角,沒怎麽包裹,臉上紅通通的。當他小心的抱起來時,孩子哭了,他進而吃驚地發現孩子的壹側屁股已經被熱炕嚴重烤傷。孩子的爺爺說老輩人有講究,送人的孩子不能從大門裏出去,要從墻上接過去。姑父說咱們是缺了男女的人,聽了人家說這話,他就比較生氣,就告訴他們,大小是個人,妳們生下來不好好照顧,孩子傷成這樣,還要從墻上接過去,像話嗎。又是個苦命的女孩,就這樣到了我們家。姑姑給孩子清理傷口,在小屁股蛋上清理出了壹個大坑,發現已經基本傷到骨頭了。當時大家都以為這孩子活不了了,但姑姑雙手抱著不放手,說她擦洗上藥時孩子哭都不哭壹聲,眼睛巴巴地望著自己。幾個月以來,姑姑白天黑夜地抱著孩子,即便是晚上睡下了,也讓孩子趴在自己身上,還省吃儉用,給她買當時最為珍貴的麥乳精。就這樣,那個傷口越縮越小,孩子也變得越來越胖實了。她特別愛笑,只要有人逗她,她就咧著嘴笑。大家都特別高興,爸爸還給她起了個名字,就叫苗苗。那時候我和爺爺經常去姑姑家,晚上都睡大通炕,苗苗格格笑著能鬧到半夜。姑姑還把她按住,讓我摸她的屁股蛋,而她壹側的屁股上,有壹條結得很緊實的肉棱子。苗苗的到來給這個破碎的家庭帶來了無限的生機,姑姑後來又生了兩個健健康康的孩子,而那神巫的話果然應驗了。
?但是奶奶始終沒等到這壹切,不然她該有多高興呢,她的病說不定也會好了呢。但是奶奶還是走了,看著壹屋子人忽然失聲痛哭,我也跟著哭了起來,弟弟也變得特別緊張,左右張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那年,我家的老墳不空,大伯他們就把奶奶寄在老墳旁邊壹個向陽的山坡上,等待以後有了機會遷進老墳。燒紙那天,我家四山的親房親戚和全村人都來了,跪了滿滿壹坡上,在騰起的紙灰中,哭聲四起。而我廟坪上的幾個隔山的堂爸,滿臉涕唾,哭倒在地,怎麽也拉不起來,他們高壹聲低壹聲地哭喊著“四媽四媽”,惹得大家又哭起來。
我這幾個堂爸,基本都是奶奶看看長大的,分家後他們都住在廟坪上,離我們家比較遠,但他們經常過來,特別是壹到過年,就來住好些天。我有壹個大爸還給我說,妳奶奶待我們幾個就跟親兒子壹樣,我們如果出去玩,去打牌,她就壹直在鍋裏留著飯等著,不讓我們餓下。特別是在那些困難的日子,她寧可自己不吃,也總要給我們留下吃的。
?奶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但我還是經常想起她。去年過年,我在我們家的壹本老相冊的裏芯,看到了壹張隱藏在別的照片背後的老照片,是奶奶,她像是剛幹完活,身上臟兮兮的,坐在凳子上小憩。